春熙被帶到紫陽大殿。

此刻她頭壓得低低的，小碎步裙裾慢挪，乖巧無比，配上巴掌大的小臉，小鹿般受驚的眼睛，叫人看著心生憐愛。

可她是誰？她是騙了仙門三年的楚公主，為她一人逃婚，鬧得吳楚兩國多大的是非！她自私任性、她膽大包天、她詭計多端、她手段狠辣……沒人會懷疑，待她年長幾歲，能掀起天下大亂！

任何小看她的人，請去看看玉林臉上的表情——恍若做夢，夢中被人按在地上狂扇耳光。

“春熙……”

眾人都沈默不做聲，唯林聖智坐在掌門寶座上，眉宇間的“川“字紋又深了一層，才開口喚了春熙名字。

春熙自知躲不過去了，非常光棍的噗通一聲，直接跪下，大聲道，

“春熙知錯了！”

這……跪得也太痛快了吧？

眾人微驚，連墨沁都擡了擡眸，瞥了一眼。剛剛聽黛櫻、玉林等言，春熙年紀輕輕，可老謀深算的印象，早已深入人心。

怎麽下一刻，她就跪了呢？

直截了當的承認錯誤？

不會又是什麽詭計吧？

“你錯了？咳，那你說，你錯在哪裏了？”林聖智道。

春熙心裏說，我哪裏知道！本來沒錯，可我現在的身體是楚公主，那就是錯了。若是不認，就是錯上加錯……

她咬咬牙，“我騙了大家！騙了所有人！我隱瞞身份，欺瞞了這麽久。千錯萬錯，都是我的錯。我願意道歉！我願意認罰！無論掌門怎麽處置，春熙都心甘情願！”

說完，她俯首叩拜。

態度太好了點。

林聖智手指在掌門座椅上敲了敲，目光掃過其他宗門大符師。眾人都是一臉世外高人的淡漠模樣，但哪個心裏不在琢磨？

“春熙，你身份貴重，若是想拜師入仙門，大可以過了明路。為何偏偏要私逃偽造身份呢？”

春熙維持叩拜的姿勢，一動不動。心裏也在應和，是啊，為什麽有大路不走，非要走羊腸小道？她是不是吃飽了撐的？

可她不是真正的升平公主啊。如果原主兒不是服毒自盡……等等，堂堂一國公主，怎麽會被逼到自盡地步？升平公主到底是為了什麽而死？

她死前，身邊也有不少忠心耿耿的侍婢和侍衛。都已經逃婚了，天下之大，哪裏不能安身呢？大不了舍棄公主身份，何至於去死？

除非，她感覺自己毫無生機……

春熙想到此處，登時咯噔一下，覺得情況大大不妙！

若是待會兒掌門問起為什麽要服毒，服的是什麽毒？怎麽騙倒侍衛他們？又是服了什麽解藥？她該怎麽回答？稍有不慎，就是真正身份暴露！

額頭隱隱有汗水。

春熙壓力極大，拼命忍住，“因為，因為春熙想靠自己。想看看自己能走到哪一步。”

“你撒謊！”

大聲呵斥的是玉清。

他站出來，目光陰沈的盯著春熙，“你撒謊！”

作為被愚弄的紫陽四子之一，玉清是最早懷疑春熙身份的人，奈何他調查了許久，被藍靜羽隨口猜測“萬妖城細作“給打消了。

掌門知道春熙可能是妖族細作，不僅沒有把人趕走，反而令春熙住在惜花祠，仿佛是默認了。

連細作都忍下了，那麽，繼續追查還有什麽意義？

玉清便放棄了，後來參與調查楚公主下落，和玉清、藍鳳西一樣，都被“春熙“留下的線索耍得團團轉，壓根沒往春熙身上聯系！

所以，他現在是恥辱感最深的！被接連羞辱了兩回！

“春熙你為什麽認錯？你什麽時候，這麽痛快認錯過？”

春熙不安的挪動了一下膝蓋，“玉清師兄，我知道從前戲耍過你，請你不要生氣……”

“夠了，不要裝模作樣了。我只問你，你為什麽要隱藏身份進入仙門？”

“因為我向往修行大道啊！”

這句話，春熙說得十分誠懇，絕對發自肺腑。她擡頭看向林聖智，再看看左右各宗大符師，重覆道，“春熙是真的喜歡修行，春熙願意舍棄俗世一切繁華，什麽身份，什麽地位，對我來說，都不如符箓大道更精彩！”

“所以，你這麽幹脆的認錯，是怕師尊把你趕出宗門麽？”

春熙眼中含淚，小聲道，“春熙知錯了，可除了隱瞞身份，春熙也不曾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。門規……好像也沒觸犯。”

“楚國是紫陽轄制屬國，春熙是正兒八經的符仙門疆域內子民，祖上八代、十八代，都來歷可查。掌門，您連萬妖城的細作都能容下了，為什麽不能容下春熙呢……”

話好像也沒錯。

門規可沒有說，屬國皇室子女，就不能修行了。遠的不說，妍芝大符師，也是出身皇族。黛櫻世家千金，她也有姑母姐妹嫁到皇室，若是後嗣有仙緣，肯定也要引入仙門的。

可旁人都沒有隱藏身份，欺騙所有人啊！

更不曾逃婚，引發兩國糾紛，刻意引發兩國鬥爭。

春熙知道她之前懟吳國使者團，估計讓人有意見，開口想解釋，可她怎麽也想不到，在符仙門大符師們的心中，有兩件事更重要。

吳楚兩國的外交矛盾，反而是其次了。

玉清火上心頭，拿出他搜羅了許久，幾乎放棄的證據，“啪“的丟在春熙面前，

“不要廢話了，你看，這是什麽？”

春熙開始沒註意，仔細一看，頓時心下一顫。

“你、你在哪裏找來的？”

“就在第一次遇到你的小漁村。一塊爛木頭，但我當時心有所感，覺得肯定和你有關！”

玉清的直覺很正確，他不辭千裏把爛木頭帶回仙門，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。而今天，他心血來潮，丟到春熙面前，看她的表情，他知道，他賭對了。

“春熙，你告訴我，這是什麽？”

春熙顫抖著嘴唇，“木頭。”

“是哪裏的木頭？”

春熙偏過頭，身軀忍不住冷顫。

“你不願意說？那我來說吧。回稟師尊，列位大符師，這塊木頭，是我在發現春熙的小漁村找到的。當時，還有其他隨海水漂浮的破船爛釘。這一塊，沾著血跡，我一時心有所感，卻不明所以。”

“春熙，我問你，你逃婚就逃婚，為什麽要帶著侍衛去玄晶海？”

“玄晶海……”

春熙無法回答。

她不知道原主兒為什麽要去人族和妖族的領域交匯之地。原主兒早就魂飛魄散了，她解釋不了。

“那你後悔嗎？把賭註放在妖族海船上？一場暴風雨，定好的海船支離破碎，沒辦法帶你去妖族領域，你是不是心灰若死？無奈之下，才投奔仙門的？”

玉清面容猙獰，充滿了遭遇背叛的痛楚，

“你從前那些侍衛，對你忠心耿耿，可你怕他們出賣你，告訴旁人你曾經想叛逃。所以，你才偽裝服毒自盡，好讓他們為你殉葬！”

“而你則暗中召來了影衛，等他們或死或走，服用解藥，偷偷的隱藏身份。事後，你連影衛也不相信，甩掉了他們！”

“你以為，只要沒人找得到你，就沒人知曉你曾經叛逃的過去嗎？”

玉清千辛萬苦找來的證據——那根沾著血跡的木頭，就是穿透了“傀儡春“胸口的桅桿！

看到它，春熙怎麽能不心神大亂！

桅桿上的血跡，還有一絲絲屬於她本尊“姜瑩“的精血！心神聯系，她靈覺敏銳，一瞬間就回到那個風雨飄搖的夜晚！

她從時空隧洞穿越而來，自半空落下，上不著天下不著地，一邊要分神照顧隋青巖、持盈六人，一邊要在漆黑一片的海中找個落腳點。奮力掙紮，好不容易發現一條隨波起伏的海船，誰知道狂風驟雨一個翻滾，就被一根折斷的桅桿，當胸穿透了？

本尊姜瑩的一生，什麽武器都見過，什麽武器她都不畏懼。可做夢也想不到，計劃了無數遍，最後是一根爛糟糟的桅桿，差點泯滅了她的希望？

多麽可笑啊！

無常，命運就是這麽無常。

好比她來仙門快三年了，以為一切都進入了正規，突然就轉角遇到“前白家供奉“——告訴她，“家主，你這個新身體另有身份，你得抗起來啊”。

春熙拼命克制，可看著桅桿，臉頰肌肉顫抖，過去所發生的一切，歷歷在目，在眼前一一閃過。

她不能責怪升平公主。若不是她想叛逃人族，那穿越後的自己就只剩下死路一條！

升平公主是老天垂憐，給她的最後生機！

所以，升平公主不能有錯！

錯的是誰？

她不關心，也不在意！

“是，我是有這種計劃！”

春熙張口，聲音沙啞，眼角的淚硬生生被她逼回去了。她依舊是跪姿，可背脊挺得直直，脖子也揚起來，

“能怪我嗎？我也是走投無路！”

“放屁！什麽走投無路，你就是不想嫁到吳國罷了，何至於要叛逃？你是半妖，身上還有人族血脈！我看你壓根是心屬妖族，才不顧一切的逃離！”

“那又如何！”

春熙大聲道。

她肩膀微顫，整個人如陰雲籠罩，明明說著大逆不道的話，可臉上卻有奇異的光，深深的吸引所有人的註意力。

也許此刻才是真正的她吧，剛剛那個乖巧認錯的春熙，只是個泡影，才會一戳就破。

“又如何？呵呵，你竟然理直氣壯？絲毫沒認識自己的錯？春熙，你太讓我失望了！我知你是半妖，但你從來沒有以妖族自居，我以為你好歹還有人族的羞恥。我錯了！”

春熙倔犟的梗著脖子，一聲聲冷笑，“你不是我，又怎會知我切膚之痛？”

“只是想逃婚而已？你說得容易？那你知不知道，我在下了念頭的那一刻，就決定拋棄所有。父母族人，身份地位，什麽都沒了。我，一無所有，能去哪裏？”

“哪裏能讓我活下去，哪裏能讓我活得自在，我就去哪裏！”

“不逃到妖族領域，去哪裏？來仙門？楚國是紫陽的屬國，仙門知曉我的身份，會怎麽處置我？還不是打包送到吳國去？今天這麽多大符師都在，你問問他們，誰知道我的真正身份，會收留我？”

“就算我苦苦哀求，也沒有用！楚國公主，說著好聽罷了！即便我過了明路，我告訴所有人，我有修行的資質，我有修行的意志，誰在乎？只怕連入青光洞的資格都沒有，更別提入九凰閣了！”

“在仙門我會變成一個提線木偶，什麽都學不到。我只能隱藏真正身份，哪怕被誤會成萬妖城的細作！因為對仙門而言，細作都是有用的，而楚國公主？無用！除了拿來和親，擺著當花瓶嗎？”

藍靜羽適時的擡起了頭，半響，偏了過去。

春熙大聲說完，才看向掌門林聖智。

她到底是經歷過風雨的，知道該收斂時收斂，很快控制了情緒。再次低下頭去，聲音低啞了幾度，

“……三年前，春熙對妖族或者仙門沒什麽概念，都是聽人說的。前途茫然，無法抉擇，只能賭一賭。而現在不一樣了。”

“請掌門不要驅逐春熙離開。春熙想留在仙門，因為我……是真的喜歡符箓道法！”

……

啪噠。

老地方摩崖上空有個環環相連的鐵索，兩者一扣，就成了天然的監獄。

春熙擡頭一望，只能看到狹長的天空，不過她輕輕笑了起來，笑容越來越大，最後捧著肚子，開心的在稻草堆裏滾來滾去。

嗯，得罪了仙門上下所有人，還沒有被趕出去，初步目標達成。

雖說真的被趕出去，她也有辦法再逃跑，可那時頂著“逐出弟子“的名頭，就很難混了。說不定要變成無門無派的散人，日後的路不知道多難走。

趴在稻草上美美睡了一覺。

她睡得天昏地暗，可仙門內其他人就沒這麽好過了。

紫陽四子聚在一起，面面相覷，也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。玉清之前逼問春熙，言辭激烈，可逼問完了，他心理空落落的。

第一個為春熙求情的，也是他。

“以她的資質、悟性，怎麽肯甘心平庸一生呢？她舍棄了富貴繁華，在仙門這幾年，大家都有目共睹，她身上沒有一絲公主的驕奢之氣。”

玉林也道，“春熙看得透徹，若她以楚公主身份來仙門修行，怕是真如她所說，什麽也學不到。她隱藏身份，也是迫不得已。”

林聖智微微頷首，表示知曉弟子們的態度了。

揮手小輩們離開，大殿內只剩下大符師。

藍靜羽袖中輪回境閃現，半空中水紋的波瀾散開，出現了林若詩的面孔。

她淺笑不已，“春熙啊？對，我早就知道她是楚公主了。畢竟，我親眼看著她出生的嘛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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